记念婆婆

今天，是婆婆离开我们的第六个年头。在婆婆过世第五年以后，猫和平哥就不再在祭日也要跑去陵园了，等着清明时候一起去。所以，以往每年的这一天猫都要和平哥一起去一趟凤凰山，给婆婆和公公上上香，烧烧纸，聊两句——多是平哥在说，猫听着，有时候猫觉得自己对着一张冰冷的墓碑，要这么絮絮地说出一篇话，是很困难的，想说的，想回忆的，都在心里，并做不到如平哥这样，面对着两个熟悉的名字，一如面对着他们慈爱的脸，就这样可以倾诉许多心里话。

今天是个和往常一样的日子，不一样的一点是因为疫情，我们重复着这小一个月以来的第N天的生活模式，其中最大的快乐就莫过于猫取了俩期盼已久的快递了。在辅导功课时的鼓励和训斥中，同玩同吃时的玩笑和嬉闹里，猫淡淡地提了一句：哎，今天可是婆婆的祭日呢。平哥也淡淡回应了一句：我记得呢，又是2月26了……

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，但猫相信我们心里都因为这一天的到来，心境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。前几天坏哥用平哥的移动硬盘看录像，看到了很多他小时候的录像。坏哥一调大音量，整间屋子都是公公婆婆熟悉的笑谈声，一时间猫都恍惚了。几天了，故人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，甚至自己在午夜梦回之间还梦到了他们，遗憾的是梦里没有特别的情节，也就是匆匆一瞥，也让猫颇为慰藉。近些年来梦见他们的时候不多，即使有，也没有情节。据说这是因为故人此时生活得比较满足，所以并不会来入前世亲人的梦。

即使是满怀思念地说到自己的婆婆，猫也真的不会说什么我们亲如母女这样的形容词，也曾因为婆婆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，思维方式，对她有过侧目和吐槽。但细想我们之间的回忆，还多是温情有趣的。猫和婆婆情深缘浅，算来只叫了她六年的‘’妈”——儿媳妇和婆婆之间的这种称呼，和自己的亲妈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，对亲妈的那一声，那是含着撒娇耍赖肆无忌惮的亲昵，对婆婆的那一声，也就是单纯地上下嘴唇的一次轻触而已。这是猫早年间对婆媳关系的理解，面子上过得去即可，没必要掏心掏肺。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，猫对婆婆这个不善言辞，老实巴交，朴素勤快的“妈”，倒也真的越来越理解和疼惜。

跟婆婆第一次见面时，猫觉得她的面相有一点点的抑郁和凌厉。但是相处起来，猫就慢慢改变了对她最初的印象。记得猫在09年因阑尾炎动了手术，别看是微创，第一次做手术的自己也真的尝到了术后六小时的难过。自己父母都在工作，并不能完全陪床。公公和平哥好像也都要上班，照顾猫的工作自然是婆婆揽下。她打来热水给猫擦洗脸和手脚，还握着猫的手跟猫说话，安慰猫说先忍忍回家后我给你洗头——这是深知猫的洁癖，医院这样的环境下浑身不得劲儿而难过。晚上平哥来陪床，婆婆不顾平哥上班一天了，对他说，你晚上就别睡了，她要是上厕所你得搀着！后来猫真的不负婆婆所托，因为输液的缘故自己一直想上厕所，一宿起来十几次，每起身一次都十分痛苦，平哥都像拖死猪一样那么拖着拖着，哈哈哈……

婆婆非常节俭，和所有含辛茹苦的父母一样，对自己特苛刻。偶然一次她跟猫聊天，说稻香村的点心好吃，可就是太贵了。买几块就十块多。猫惊呼，我去，妈，稻香村还贵啊！以后您稻香村我包了！打那以后，只要是下班回婆婆家，猫每次都会去稻香村挑几块点心，记得那时候刚推出了金猪饼，猫就从金猪饼买起，想着两三天，这几块点心该吃完了，就再去稻香村买另外一种。还有几次觉得家门口的稻香村小，直接去安定门的大的稻香村去买的，买点心的同时，什么金糕条，江米条也都给婆婆装点儿。记得有一次给婆婆买了一杯炒红果，她看见眼睛都发亮了，说这口儿好久没吃了，也从没想到过买！就这样，很长一段时间里，猫几乎把稻香村里所有的点心都买过了，婆婆天天都说别买了别买了，猫充耳不闻，最后婆婆也成了稻香村资深大咖，总结出哪种酥软哪种香甜哪种齁儿嗓子。婆婆走后，每一次去凤凰山，我们都会在家门口的稻香村停车，猫去买四样糕点，每样四块。供奉回来后猫自己也会慢慢吃一块，其实自己最不爱吃的就是点心，但这一幕幕过往的记忆总是充满着烘焙后的腻香，唇齿之间流转的是点心，脑中心间萦绕的是回忆。

婆婆深居简出，猫总觉得她有现在流行的说法，叫做“社恐”。她喜欢宅在家里看看电视，做做家务，公园里花枝招展的老太太们，和她都是两个世界的人。猫一直想带她走出家门，就在一个平哥去出差，公公去监考的周末，打电话约她出来玩儿。婆婆说，好不容易有个周末，你可休息休息吧！猫说，虽然我的毕生追求是睡懒觉，但比睡懒觉更有意义的事儿，就是咱俩的约会。婆婆特别内向的人，跟猫在一起也变得爱笑起来，在电话中轻笑着答应了。于是那个周末，猫开车带着婆婆去了玉渊潭，逛了整整一大圈，中午又请她吃了披萨。婆婆开心极了，话也多了起来。猫说您也可以跟公园跳跳舞啊，您瞧那些老太太比您都岁数大，蹦跶得嗨着呢。婆婆说我可不行，看看就得了。猫想慢慢来吧，人的性格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改变的，这一天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不是吗？婆婆笑容满面，神采奕奕，这么说她也是喜欢多姿多彩的生活的。其实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生活，关键是有人来影响，猫特别想身体力行地来影响婆婆，但没想到这之后没多久婆婆就病了，猫又生了孩子，感觉琐事多了起来，疾病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……

猫怀孕的时候问婆婆：您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啊？婆婆说：我这一辈子没养过女孩，我喜欢女孩，男孩也行但是女孩更好。猫私底下跟平哥说：你妈可真会说话，哈哈哈。猫完全不习惯在平哥面前说“咱妈”，猫觉得会让我们分不清是哪个妈，所以一直都是说“你妈”，看似有点不敬，但我们都觉得没什么，对妈的孝敬，不在一个称呼上，哈哈。这么多年后，婆婆您喜欢的女孩，已经两岁多了还会说您的名字，想必您也欣慰地看着呢吧！

猫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垂耳兔，因为自己怀孕了没时间照顾，就把兔子搁在公婆家了。有一次回公婆家吃饭，婆婆举着兔子对猫说：你看，我给他脑门儿上点了一红点儿，用的我以前的口红！猫一看，这一个赫然的大红点儿啊，惊叹：我去！太……好看了！婆婆马上看穿了猫的心思，笑不可抑地说：行行，我给擦喽，你觉得难看是不是，哈哈哈……

婆婆没查出病来的最后一个春节，是年春节。她家年三十一早上跑水，公公回了老家，婆婆慌张地把平哥叫回去折腾了一天。家里一片狼藉不说，年夜饭也没做。婆婆让平哥带猫回娘家吃年夜饭过年，猫平日没少跟平哥叫嚣男女平等，独生子女一家过年一次。可这次不行，猫立马给她打电话，对她说：您这是说啥呢，您这是要休了我吗，法律规定怀孕期间是不允许休儿媳妇的啊，您来我这儿过年吧，年夜饭我做。那是猫第一次自己做年夜饭，自己家里也没准备，东西都是现买现做的，坏哥在肚子里的叮咣乱踹伴着猫挥舞着铲子虎虎生风。等婆婆来了我们三人外加不算人的坏哥，一起吃了年夜饭。婆婆脸上有了笑容，一天的糟心经历也释怀了。想想那已经是九年前的春节了，那时有的人还没走，有的人还没来……

猫孕期冒着大雪上班，刚坐上地铁婆婆就来你今儿还上班儿了？歇一天吧！路上太滑！（那时猫坐汽车容易晕车，坐地铁就没事）猫说：您是我们单位头儿吗？您要是头儿，我不止今天不去了，以后我都不去了哈哈。婆婆说：你可当心点，路上太滑，可得慢点！

娃一岁生日前回婆婆家，婆婆给了一个挺厚的大红包，对猫说：我也不会买东西，你会买，给娃买点衣服，玩具，就当生日礼物吧！猫也没推辞，很贪财地接过来做如获至宝状。然后婆婆又拿出一个红包说：你这一年也辛苦了，你的受难日一周年，这是给你的。

婆婆最后一个生日，是八月份，猫在百盛给她买了个羊绒裤，是反季节打折还要五百多。婆婆拿到后一开始很高兴，后来就对猫说：我都这样了，就不要再为我花这样的钱了。猫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，却也只能嗔怪：您说啥呢，您哪样了，这回不是恢复得挺好吗！往后就没事儿了。婆婆意味深长地笑起来，我们都笑起来。

……这些细碎又清晰的小片段，都是猫存在心里的关于婆婆的最鲜活的记忆，不会随着她逝去的时间的延长而变淡。六年，平哥早已经可以关灯睡觉，也不会再怕一旦陷入黑暗，让他心碎难抑的回忆便会排山倒海地涌来，让他辗转难眠。时间是我们最好的良医，让我们在黑暗中回忆起故人的种种，甚至在梦境中和他们相遇，也都可以面带微笑。记得猫最后一次为婆婆哭泣是看到了抽屉中她给猫包的红包，上面写着一些字，是对猫和坏哥的祝福。不知道婆婆一个内向少言的妇女，字体竟然是这样刚劲的，也可以透露出她性格中倔强而坚毅的一面。不过，生活所给予她的那些所不能放下，难以释怀的磨练，也随着肉身的仙逝，变成了封存的历史。现在的她，在那个世界，可能又是承欢在父母膝下的娇宠女儿了吧。因为每次平哥去凤凰山，最后都会说一句，有功夫儿和我姥姥姥爷，大舅，我爸，多走走，多玩玩！打打牌，唱唱歌！——因为亲人们都葬在一个地方，所以这样的守望相助，一定也在那个平行世界，温馨热闹地实现着。

不知道该怎样的结尾，就平平淡淡地结个尾，清明我们又要见面了，四种点心，每种四块，您在那边吃，我在这边吃，没有阻隔，我们都围坐在家里以前那张古老的餐桌，还有稻香村新出的几款，要不要一并试试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