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色如银,隔窗望见下晚自习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回公寓了,再有一百多天就要高考,最近大家都太辛苦,月考、联考,考试不断,高强度的脑力劳动,加上超长时间沉浸题海不得有丝毫松懈的现状,让我有些不忍。每天五点多钟就起床陪着他们,下晚自习还要催着大家早点回公寓。哦,对了,昨天女生公寓水龙头坏了,男生公寓的空调出故障不工作了,一大早我就报到了后勤处,师傅维修得怎么样了?我披上外衣,推门出去,信步走向男生公寓。看看空调,顺带也督促一下孩子们的晚休,学习压力太大了,如果再休息不好,身体会吃不消的。
一进楼门,就看见有人在加餐,大小伙子了,正长身体的时候,肚子容易饿,补充能量吃东西很正常。我查看了我们班的四个寝室,秩序井然,卫生有点差强人意,最后踱到宿舍的里间,伸手感受了空调的风力、温度,心里给后勤师傅的敬业精神点了个大大的赞。回头摸摸学生的被褥,询问夜间的室温,再叮咛一番然后披一身月光下楼,走向女生公寓。
女生公寓是座独立小楼,一共有六层,我们班的孩子住在房间,一进门,气息与男生那边截然不同,馨香温润之气扑面而来,陈设也别具匠心,特别是今年暑假新铺的木地板高端大气,淡绿的色泽温和宜人。大家纷纷打招呼问好,一部分人在洗漱,瞥一眼所有的水龙头,正一齐迸溅着欢快的水花,我这才放了心。也有两个号称“吃货”的女生在有滋有味地享受美食,看见我高兴地扬起手中的东西奔我过来让我品尝。也有人在学习,为方便刷题,每个人的床上配有一张简易折叠小桌子,桌角一盏小台灯,映着俊美坚毅的脸庞,对于这一类用功的学生,我一向都很心疼。照例叮嘱一番,我知道再怎么催促早睡都是多余,我不忍多说话而打扰了孩子们的解题思路,便悄悄离开了。
一路上我思绪万千,时代不同了,大家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前途打拼,没有来自家庭的阻力,也不受社会上的任何干扰,多么幸福啊!
想起了我们上学时的事儿,心里泛起阵阵酸楚。我有一个朋友叫小琴,家里有个姐姐,还有个智障的弟弟。小琴学习用心,那一年升初中,村里小学参加考试的人不少,考上镇初中的只有八人,小琴是第一名,是全村人的骄傲,也是唯一的一名女生。开学了,住宿的难题摆在面前,学校没有宿舍,村里来的学生就借宿在亲戚家里,而小琴家在镇上没有亲戚,她面临着辍学的危险。还好小琴的妈妈支持她上学,多方奔走打听,终于找到学校附近的一户农家,这家有两间空房子,招些学生住宿,收取不菲的房费,也算是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”了。厢房是砖木结构,一共两间,房东占一间,另外一间住七八个男生,小琴住的是柴房,低矮潮湿,连门都没有,冬夏都是一挂厚门帘,与外界隔绝。同寝室还有三个人,四个人挤在一起紧紧巴巴的,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。她们来自不同的村子,也不是一个班的,但很快就熟络了。房东仅仅提供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,屋里的灯泡瓦数小到仅供照明,写作业是绝对看不清楚的。柴房的住宿费相对低一些,因此厢房里的孩子待遇也相对好一些,房东还给那几个人喝过开水呢。一天晚上,小琴的舍友肚子疼,小琴跑出去喊房东,房东连灯都没有开,隔着窗户说了句:“登脑疼是鬼捏的,肚子疼是屎憋的。半夜三更大呼小叫,还要不要人睡觉了?”舍友疼得团团转,几个孩子陪着干着急,捱不明的天呐,就这样时断时续疼到天亮。那个舍友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,后来就停学了。
在家千般好,出门事事难,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,因此小琴每周上学,父母都会给她带点零花钱。
有一天晚上,小琴从枕头底下拿出围巾包着的一本书,书里面有她深藏的钱币,准备取出来一些,明天买蜡烛用,学校晚自习停电是常有的事。小琴心细,在围巾上还加了一个扣针,以确保安全。拿在手里,小琴感觉不对劲,因为小琴是左撇子,可扣针是右手扣上的,分明有人动过。迅速打开围巾,钱早已不翼而飞了。小琴不敢说话,怀疑谁都没用,只会徒增烦恼,小琴只好自认倒霉了。
后来,小琴在贴身的背心上缝了一个口袋,零花钱仿佛进了保险箱,好长时间都平安无事。可不久,小琴发现零花钱不知什么时候又丢了,她觉得可能是跑操时或是体育课上跳高时,钱蹦出去了,唉!命穷不藏财,小琴自嘲。
一天晚上,蒙眬中小琴感觉有些异样,她很警醒,分明感觉到一只大手摸过了她的背心口袋,掏走了她仅有的零花钱。她大气不敢出,静静地等那个人离开,从脚步声确认是房东的老婆。
这一星期好漫长,好不容易等到周末,小琴恨不能插翅飞回家,飞到妈妈的身边,给妈妈诉说这场惊恐,哪怕是不上学了,也不住那儿了。走到村口,相跟的几个同学纷纷散去,走向了各自的巷子,小琴加快速度,一溜小跑奔向家门,老远看见几个老奶奶围坐在一起,其中有一句话刺激了她的神经:“我家这两个女孩子还换不来一个媳妇吗?”说话的是她的奶奶。小琴鼓了好几天的气,霎时瘪了,如果不上学,给智障的弟弟换媳妇就是不远的事情,也是她人生的必经之路。
小琴选择了沉默,每周她都在枕头底下围巾裹着的书里夹一毛钱,照旧别一个扣针,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,这样她平平安安度过了初中一年级的学习期。期末放假那天,房东说:“告诉你们家长,下一年房钱要涨十块钱。”小琴没有吭声,咬着嘴唇收拾好被褥,背起来就走。上初二时,小琴就住到了同学的家里。
认识小琴是在上高中的时候,那时候的她特别抠门,也特别勤奋。我们住的是大通铺,我俩紧挨着,我从来没有见过小琴花钱,她把生活压缩到零开支。
如今的小琴早已突出了重围,走出了盆地,在南方的大都市里事业有成,父母和弟弟都被小琴接进了城。偶尔视频通话,回忆起求学的艰难,我们还会唏嘘不已。
比起小琴的隐忍和心计,我远远不及。我从小就没心没肺的,可是,初三年级时我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。
一日,正在上课,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,安排了下午的放假,还没到周末怎么突然放假呢?原来是安排大家捉田鼠:“每人抓一只禾鼠,肉,拿回家吃了,只交四条禾鼠腿。”并严厉地说道:“这是政治任务,不捕鼠的人,交罚款一元。”
眼看就要中考了,天气渐渐燥热起来,听到这个消息,我浑身不自在,自爷爷去世后,家里多年没人干农活,没有像样的农具,学校经常让我们干一些拉砖、栽树、修地平田、挖渠的苦力活,还有清理粪池的脏活,我最怕劳动,倒不是怕出力气怕脏,而是害怕从家里拿劳动工具。可一有劳动任务,毫无疑问工具就靠街面上的同学从家里拿,我常常为拿不来平车、板锨、新茅罐等工具而暗自神伤,这一次又让抓禾鼠,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活,据说是挑上水,找禾鼠窝,判断有没有禾鼠在里面,狡兔三窟,禾鼠也有空窝,判断不准,两桶水灌下去,还是一无所获。我哪里有这经验啊?即使灌出来禾鼠,我也没有胆量抓呀,我该怎么办呢?
家,我不能回,七旬祖母帮不上忙,还会跟着我着急上火。眼看外村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家了,街上的同学也悄没声息地离开了,我万般无奈,一筹莫展。交一块钱罚款吧?说真的,我连一毛钱都没有!我想到了太史公,身陷囹圄要么就戮,要么交钱,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接受腐刑。而如今,我是要禾鼠不会抓,要钱没有,眼前还没有第三条路可选。
茫茫然走出校门,我赤手空拳来到了地头,沿着田间小路,一路狂奔,直到满头大汗才停下来。四望太阳炙烤的麦田,我苦恼极了,这可怎么办啊?漫无目的的前行中,忽然,眼前一亮,路边有一堆挖出不久废弃了的韭菜根,土黄颜色,似乎还带着短的毛发,以此充当禾鼠腿,大约可以蒙混过关吧?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,捡起来四个带土的韭菜根,掐掉上面的绿叶,塞进我的口袋,心头千钧的压力似乎减轻了许多。我计划着,回到学校用报纸包严实,估计老师不会打开查验吧?即使打开了,他那眼神,估计也看不大清楚吧?应该可以蒙混过关的。想到这里,脚步轻松了许多。
走着走着,岔路上走过来一个人,肩上扛着铁锹,身后坠着一只禾鼠,禾鼠的腿还在!我两眼放光。这个人我认识,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,叫学学,比我大十几岁,然而,他跟我们家没有任何交集,因此我从没有跟他说过话,此时,冒昧向他讨要禾鼠腿,我感到为难极了。
但我不敢放松脚步,紧紧尾随其后。但又开不了口,就这样,跟了三里多路,眼看他就要进村了,他家就在村口,机遇稍纵即逝,再不能犹豫了,这时我鼓起了平生最大的一次勇气,撵过去,大声喊了声“学学哥!”那人回过了头,很友好的问:“什么事?”我一口气说完我的诉求,那个人很爽快地铲下了禾鼠的腿,我顾不上害怕,也不嫌血赤呼啦的,一把抓起来,直奔学校,我终于完成了抓禾鼠的任务。
后来同学聚会,大家早已忘记了这件事,可我忘不了,那场忐忑,那腔愁绪,还有那份孩子的无奈,成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。
回忆过去,既让人怀恋,又倍感苦涩,值得庆幸的是,从教三十多年,耳闻目睹了时代的变迁,物质由匮乏走向富裕,观念由僵化走向开放,社会由蛮荒走向文明,今天的学生与那时候的我们已不可同日而语了,祝福这个时代,祝福赶上好日子的年轻人,拼搏的青春最美丽,让自己的大好年华伴着祖国的繁荣昌盛绽放出异彩,这是我——一个老师的心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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