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天都市报副刊讯记者苏雄发自黄冈
上午前来求诊的人并不少,10点多时,杨逢春办公桌前的候诊席已坐满了人。在当天那本溅上了鲜血的门诊日志上,最后一页第5个患者的信息还未登记结束,杨逢春便遭遇迎面刺来的尖刀。
老医生血溅诊所
8月28日,时隔近一个月后,蕲春县妇幼保健院二门诊负责人郭胜的记忆里还有抹不去的血色——诊所主治医师杨逢春扶着墙,软软地倒下,血从他的身体里滴落,地上很快变成一片红色。
她回忆,穿着白色T恤的胡峰站在杨逢春对面,手中拿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。这名31岁的年轻人当时冷静到近乎残酷,除了那句低声的“你就是杨逢春吧”的问话外,几乎一语未发。他挥着匕首捅向办公桌对面的医生,随着匕首在杨逢春身体内的起落,位于闹市区的小诊所炸了锅,患者和护士们尖叫着向外奔逃。办公桌后面,杨逢春紧紧攥住胡峰的手,却引来更多的刺击。
杨逢春至死也想不到,这个青年刺杀他,竟是因为14年前一台不由他主刀、并且很成功的手术,那时胡峰在杨逢春负责的科室进行过一次阑尾手术,自此之后,胡峰感觉“身体一直不好”。
杨逢春倒在地上,时针指向8月3日上午10点40分。
这是8月的第一个周日,本应是这个诊所略带繁忙的一天。早晨6点多,家住漕河镇外的杨逢春就起床了。他要穿过家门前一条土路,走到街上,等不定时的公交车,坐20多分钟的车后,抵达位于漕河镇钢材市场的诊所。
上午前来求诊的人并不少,10点多时,杨逢春办公桌前的候诊席已坐满了人。在当天那本溅上了鲜血的门诊日志上,最后一页第5个患者的信息还未登记结束,杨逢春便遭遇迎面刺来的尖刀。
郭胜首先遇到了胡峰,她出门时和他擦肩而过,握在胡峰手中的尖刀将郭胜的手指划破,郭胜感觉不对劲,厉声喝问:“你是谁?来干什么?”胡峰没有回答,持刀走向杨逢春。郭胜随即拨打了。
这通电话还未结束,郭胜就看到胡峰的刀落在了杨逢春的身上。她很难记清混乱中胡峰是如何跑掉的,只见杨逢春躺在地上,断断续续地说“快叫车”。这是这位67岁的医生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。
大约20分钟后,杨逢春医院。医生们的抢救无力回天,彼时杨逢春躺在担架上,已没了生命体征。
医院8楼的楼道里见到了父亲——父亲常穿的、有些地方甚至被磨破了的白衬衣被染成红色,胸腹、颈部散布着几个肉眼可见的创口。他扑在父亲的遗体上,放声大哭。
医师世家
杨逢春以一种令杨家人“最难接受也最想不到”的方式离开了世界。
这是一个医师世家,从杨逢春开始,向上六代人均是医生。从小,独子杨逢春就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医生的手艺。至今,在杨逢春的书柜里,还整齐摆放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医书。
在杨逢春的老家蕲春县株林镇,杨家备受远近乡亲的尊重。株林镇的村民张师傅说,“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,都会去杨家看病。”在他的印象里,杨家人和患者没什么矛盾,都很和气。
杨逢春的医术在当地很快脱颖而出,此后他历任株林镇、大同镇等卫生院的院长。上世纪九十年代末,他调到蕲春县妇幼保健院当副院长。在蕲春,医院和妇幼保医院。
杨逢春的医术被蕲春县的人交口称赞,他被称为该县唯一的“全科医生”。60岁时,杨逢春从县妇幼保健院退休。年后,他成为县妇幼保健院二门诊的坐诊医生。
居民陈先生告诉记者,孩子患病时,他会带孩子来杨医生处看病,“医院里收费略高,但杨医生医术很不错。”
杨逢春的猝然离世,让他的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。杨逢春有一子一女,出事后,远嫁宁夏的女儿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。平时,儿子杨铭在广东经商,家里只有杨逢春、老伴和儿媳、孙女。惨案发生后,还在上小学的孙女一直哭着要爷爷。孙女是爷爷一手带大的。
在父亲的葬礼上,杨铭大哭一场后,“不敢再哭了”。现在,整个家都要靠他支撑,他要安慰深陷痛苦中的家人,还要处理好父亲的后事。
14年前的那台手术
年5月,杨逢春第一次遇到胡峰。那年,胡峰才17岁,因为腹痛跟着母亲吴访生来到县妇幼保健院看病。
杨逢春当时诊断胡峰患有“急性化脓性阑尾炎”,通常的治疗方法是立刻手术割除阑尾。吴访生对此结果并无异议,他们要求杨逢春主刀。
事实上,类似阑尾割除的小手术,杨逢春已经很少再亲自上阵,胡峰的这台手术同样如此。手术由外科医生余春国完成,杨逢春仅负责指导。今年8月26日,湖北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对此事的通报中称,这台手术“术中顺利,(患者)住院七天痊愈出院,未出现任何并发症”。
胡峰和这台手术很快被杨逢春遗忘,这和之前他接待过无数次的阑尾炎患者并无不同。
事实上,在年的手术之后,胡峰即陷入痛苦之中,他觉得自己的身体“垮了”。
吴访生回忆,手术做完后的那几年,儿子天天喊肚子疼,他时常上吐下泻,随便吃点什么都会拉肚子。睡觉时甚至要蜷缩着身体,一躺平,腹部就会剧痛。
这种病症始终难以消除,吴访生带着儿子常年求医问药,却始终没找到病根。母子俩怀疑起县妇幼保健院的那台手术,他们几乎断定“现在胡峰身体的病症就是当年手术的后遗症”,他们越来越相信“手术是杨逢春做的,是他给做坏了”。
这个四口之家住在漕河镇夏漕社区,胡峰的哥哥大他3岁,一直在外务工。胡峰的父亲也常在外打零工。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,是吴访生在家门前的街上开的中介店。
求医未果之后,胡峰开始拒绝向医生们求助,选择自己在家研读医书。在他的卧室里,床头上摆放着《中草药手册》、《实用百草良方大全》等书籍。
胡家的二儿子从此像消失了一样。即使在夏漕社区住了7年多,居民李先生依然不知道“胡家有两个孩子”。平时在家里,胡峰几乎不和父母说话,除了看电视,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研究医书。10多年,胡峰一般很少踏出他那间小屋,除了外出买药时。
而根据警方调查,年底,胡峰路过蕲春县妇幼保健院二门诊时,恰好遇上杨逢春,他一眼认出这是之前为他“做手术”的医生。
胡峰的“行动”隐蔽而毫无征兆,吴访生回忆,事发前,她没看到儿子的任何异常。但事实上,她本有机会阻止这一悲剧的出现。8月3日早上8点左右,吴访生准备去中介店上班,一向不说话的儿子对她说:“妈妈,你在家多陪我一会吧。”这被她拒绝了,她几乎是向儿子吼道:“都不挣钱,谁来养家?”
两个多小时后,胡峰拿着刀,闯入杨逢春的诊所。
性格怪异的凶手
年的那台手术,究竟有没有给胡峰留下后遗症?
即使在杨铭看来,胡峰在手术后的表现,可能带有后遗症。杨铭在经商前,也曾是蕲春县妇幼保健院的外科医生。他怀疑,胡峰在手术后没能妥善保养,“根据他所说的症状,可能会有肠粘连的状况发生。”8月末,杨铭曾给当时的主刀医生余春国发短信,请求他“站出来维护医务工作者的权益,告诉大家肠粘连是正常范畴的术后症状之一”。
蕲春医院外科医生华志鹏则认为,“忍受肠粘连14年之久,基本没有可能。”他从医10年,每天做近10台阑尾炎手术。华志鹏谨慎地推断,“如果有后遗症,在日后的检查中应该能查清楚。”
而对于吴访生来说,她并不想深究当年的手术是否有问题。现在,她最重要的工作是“申请带儿子去做精神鉴定”。
吴访生称,最近几年,胡峰的精神状态始终不稳定。胡峰在前几年谈过一个女朋友,这个女朋友很快因为胡家的贫寒和胡峰常年卧病在床不能干活,和他分手。自此之后,胡峰经常在家里哭闹。
吴访生将儿子前去杀人报仇,视为其精神异常的表现。她希望通过精神鉴定,为儿子觅得一线生机。
但在杀医一案中,胡峰表现出的冷静与小心,很难和一个精神病人划上等号。在杀人之后,他迅速离开现场,并将沾上血迹的上衣脱掉,裹住匕首,在事发现场外的一条街边打了一辆车,大街小巷绕了几圈后,再换乘另一辆车,最后才回家。
胡峰的父亲听说儿子杀了人,给了儿子元钱,嘱咐其快跑,凶器和染血的上衣被胡父清理掉。当天,胡峰跑到邻县黄梅县,随后逃往东莞,并在案发10天后在那里落网。胡父因涉嫌包庇罪,被公安机关拘留。
据和胡峰接触过的蕲春县公安局的工作人员透露,胡峰“性格偏执,顽固,对警察有强烈的倾诉欲”。但他是否有精神疾病,目前还难以证实,需要根据法律程序做进一步的鉴定。
医患之殇,体制之痛
蕲春医院外科住院部医生王杰,是救治杨逢春的医生之一,在悲剧发生后,王杰在自己的QQ状态里说:“医护人员的安全已经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”。
王杰和他的同事们,能清楚感觉到潜伏在病房里的危险。就在杨逢春死亡的前几天,一个病人的家属冲进医生办公室,殴打另一名外科医生马医生,劝架的华志鹏也被家属按在墙上。
“医院里,95%的医生挨过打。”华志鹏说,“如果将从医时间提到5年以上,那这里百分之百的医生都挨过打。”
华志鹏并不否认有些医生收红包,或乱开药以收取回扣,他承认这是社会对医生充满偏见的原因之一,但他坚持“大多数医生是好的”。在他看来,造成人们对医生不信任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是“医疗体制改革不到位,很多人看不起病,怨气就发泄到医生身上”。
大规模的悼念活动在当地并未兴起,这让蕲春县卫生局局长陈盛喜松了一口气。惨案发生后,陈盛喜接到的任务之一便是保持当地医护人员的情绪稳定。
8月26日,针对蕲春杀医案,湖北省医师协会向蕲春县政法委致函并发出声明,希望当地司法部门依法从重惩处凶手,呼吁政府有关部门进一步推动和加大医疗体制改革力度,从根本上改善医患关系,切实维护医务人员的权益和人身安全。
据陈盛喜透露,医院和门诊在事发之后增加了保安,用来维护医生们的安全。但类似的方法被当地医护人员评价为“治标不治本”。
“这种恶性事件的发生,归根结底是因为基层优质医疗资源太少”,陈盛喜说,“每个医生治疗的病人逐渐增加,增加了医生的工作量,也更容易出事故。”陈盛喜始终在琢磨的问题是:基层该怎么做,才能留住优秀的医护人员。
毫无疑问,这需要医疗体制改革的继续深入,“等到什么时候,居民觉得看病不难,看病不贵了,医患关系才能缓解,医生的安全才能得到彻底保障。”(文中的胡峰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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