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镇西有尊严地告别岳父的最后时刻清明思

讣告

万鲁君死了。他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教师，立功立德立言都谈不上，按他的遗嘱送去一烧便了，不举行任何仪式。特此敬告亲朋故旧，他和你们永别了。

死者万鲁君生前自拟

年1月26日

岳父13年前在回忆录《如此人生》结尾给自己写的讣告。今天，这讣告终于派上用场——

万鲁君先生的心脏于年5月26日凌晨一点十六分停止跳动。享年93岁。

泰戈尔有一首短诗广为流传：“生如夏花之绚烂，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岳父一生低调、朴素，谈不上——而且他也不愿意“绚烂”，但是“死如秋叶之静美”，用来描述他的离去，则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
一坦然

自从四年前知道自己身患癌症开始，岳父就表现出惊人的冷静与坦然。最初我们都想瞒着他，但正如当时远在法国的晴雁所说：“公公那么聪明的人，你们怎么可能瞒得过他？”晴雁说对了。尽管谁也没告诉他，但岳一开始就非常清醒，什么都知道了。于是，那几天家里弥漫着一种很有意思的“心照不宣”。我们都瞒着他，他呢，也装着不知道，“配合”我们瞒他。后来我们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，就什么都不瞒了。然后他和我们又结成了“统一战线”，共同瞒着老太太，就是我岳母。每天看着岳父乐呵呵笑眯眯的样子，和对老伴儿说话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态，我都很感动：好像是老太太患了绝症一样。当然，我更感动的是两位老人历经人生风霜的——爱情。

岳父积极主动配合治疗——在88岁高龄接受了手术。因为手术很成功，更因为他良好的精神状态，他在这世界上多活了四年，不说是奇迹，也算已经是非常幸运令人欣慰的了。

后来又医生说可以化疗，但他年龄大，是否化疗，要他自己和家属决定。我们都担心他受不了传说中化疗的种种痛苦反应，可岳父依然坦然接受化疗。奇怪的是——这是一个多么令我们欣喜的“奇怪”啊——化疗了好几个疗程，其过程前前后后持续了一年，他居然一点点一丝丝所谓“反应”都没有！

从外表看，他就是个健康人，虽然年近九十，医院里真的一点都不像来化疗的，而像是来探视病人的。他说：“不过就是每天一次输液嘛！”每天“输液”完毕，医院，走在成都的大街上，根据记忆中年轻时走过的路，去寻找过去的脚印。一边走一边还给我们说，他50年代曾经在这家店子吃过一碗抄手，他40年代考石室中学时曾经在包家巷这家旅馆住过一夜……

有时候我陪他去看成都的老朋友。这些老朋友都是耄耋老人了，但精神矍铄，谈笑风生。听他们聊天，我宛如在读一部中国现代史。

医院，但如果不是输液，他是不会躺在床上的，而是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前静静地读着。因此相对的是，同病房比他年轻得多的病友，往往唉声叹气，或痛哭流涕。他总是要笑眯眯地安慰几句，或者和他们聊天，分散其心思，让病友获得暂时的舒心。

二乐观

应该说，由于手术的成功，再加上岳父的身体素质很好，恢复的也很好，四年来，他大部分时间生活质量都很好，和手术前没多大区别。当然，他自己其实非常清醒，再成功的手术也不过是“判了死刑缓期执行”，但他异常乐观。正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是数着日子过了，所以要珍惜生命，要开心每一天。该看书看书，该写字写字，该喝茶喝茶，该打麻将打麻将……他说：“‘文革’我受迫害被开除公职的时候，我就估计自己能活到六十岁就非常不错了，没想到我活了这么久。六十岁以后三十多年的日子全是赚来的，还有什么不知足呢？”我曾随他去看望他的老朋友，这些老友都已耄耋之年，身体都不太好，因此每每说：“唉，我们呀，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！”岳父总要纠正：“不对，应该是活一天赚一天！”一字之差，境界截然不同。“算一天”是消极而无奈，“赚一天”是积极而自豪。后来他又加了一句：“乐一天！”

去年他的生日，我用车送他和老伴回到他的老家夹江县，寿宴安排在县城边上的一个农家乐。前来贺寿的不仅仅有同辈亲戚和晚辈儿孙，还有很多和他同龄的老朋友老同事们。他们聊这一生的经历，几乎每一个老朋友六十年来都遭遇过惨痛的迫害——这都是一些无比善良且博学的知识分子啊！说到自己，岳父淡然一笑：“总的说来，我还算比较平顺的，毕竟还保存了一条命，活到了今天！”他们都希望国家走向文明、繁荣、民主，并互相勉励：“活一天，赚一天，乐一天！”

三隐忍

但我知道，癌细胞其实一直在他体内缓慢地繁殖着扩散着，只是他没感觉而已——但早晚会感觉到的。果然，从去年开始，他开始有些不适了。首先是解大便非常吃力，每每有想解大便的感觉，却解不出来，肛门坠胀难受。一天往往频频如厕，多数时候劳而无功。有一次晴雁从法国打电话问公公的身体，他幽默地说：“公公现在每天都在与大便作斗争！”因为解不出大便又坠胀难受，他多数时候便侧躺在床上，他说这样好受些。于是，一年来，他多数时候都和衣侧躺在床。有时也起来坐坐。节假日我们回家，大家都在热闹的时候，他却一个人在床上侧卧着，一言不发，一声不吭。每当这时，我就有些心疼：他其实很难受，但他有惊人的隐忍能力，从不说自己不舒服，他怕大家为他担心。于是，就这么默默地侧躺在床上。

渐渐地，他的听力开始退化，与人交流出现困难，我们给他说话的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。于是，他能坐起来的时候，他便一个人看书看报，或看电视——频道永远是“中国国际”，有时候我给他印一些“内部资料”，他看得津津有味。尽管他和我们交流的时候少了，但他的心中还装着天下。

今年元旦回家，我就感到岳父的身体在急剧地衰弱下去，他没有食欲，不想吃饭，但为了维持体能，他顽强地吃着。他对晴雁说：“公公每次吃饭就像打仗一样。”他走路也越来越吃力。他对我说：“腿没劲。”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，要知道岳父过去特别爱走路，八十年代我20多岁他已经六七十岁，一起出去郊游往往走路，我实在走不动了，他还健步如飞。看着他在屋子里颤巍巍的步子，我知道他体内的癌细胞正在凶恶地吞噬着他的生命。几年前我陪伴过癌症晚期的母亲，知道岳父现在正在“重蹈”我母亲的“覆辙”。让我欣慰的是，和当年我母亲一样，岳父的心态依然乐观。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，仔细看他已经出版了几年的回忆录，改正个别印刷错误。我知道，他是通过这种方式，让自己重新回味一遍自己的一生。他说：“我没什么遗憾的了！”这句话含义丰富：既表明他要说的话全都写在书里，留给后人了，更表明他一生洁净，无愧于心。

四从容

岳父病情的急剧恶化，是从今年年初开始的。一月下旬的一天，他从床上起来，想走到三米远的阳台上，居然刚走了一步便重重地摔倒在地，因为猝不及防，脸部直接砸在水泥地上，留下一地鲜血，医院，右眼眶上缝了好几针。我们问他当时是怎样的情况，他居然说不清。但我们都知道，他的腿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身体了。从此，我们不让他独自走路。

尽管如此，他依然乐观。一周以后，医院拆线，他还和晴雁聊天，问这问那，像儿童一样充满好奇。后来，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欢乐的春节。有一天晚上，我开车带着他转市容，看着满街大红灯笼，他像小孩子一样笑了。

寒假结束，我们回成都，不久就得知，岳父急性阑尾炎发作，医院。因为92高龄，医生都不敢做手术，只好保守治疗。我们回去时，他的阑尾炎基本上已经好了，但身体更加虚弱了。他说：“最初诊断是胰腺炎，我还高兴了一阵子，因为胰腺炎是不好医的，很容易要命。这样的话，我就解脱了，免得麻烦你们。结果不是胰腺炎，唉！”他居然还很惋惜。阑尾炎好了之后，考虑到他的体力，就没让他回家，医院。他当然心里非常清楚，医院，很可能就出不来了。但他依然乐观平静，从容面对并体验生命的每一个过程。

二月的一天，听说他病情又加重了。我赶紧请假回去看他。几天不见，他已经彻底不能下床了，连翻身都要别人抱。医生私下对我说，老人体内的肿瘤已经扩散到肝、肺、肾等部位。“我们能够帮他的已经不多了，或者说基本上不能帮他了。”医生抱歉地对我说。欣慰的是，岳父完全没有我以前想象的那样被疼痛折磨。我问他疼不疼，他说有时候一点疼，通常情况下没什么痛。依然不想吃东西。他握住我的手苦笑说：“我现在的生活质量很差了。”这是我听到他唯一的一句略微伤感的话。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，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。他又说：“我把大家拖累了！”所谓“大家”指的是家里照顾他的人，都是他的儿女啊！他就是这样，随时总是想着别人。在医院，他特别怕麻烦医生，能忍就忍。

一个非常热爱生活，喜欢读书看报的人，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，无助地等待着生命的结束。想到他曾经说过“我非常希望我能够猝死，自己不痛苦，家属也不痛苦”的遗愿，我很难过，老人这一遗愿显然没有满足，这大概是老天对他唯一的不公吧！

实际上，医院，医生除了每天给他输点营养液，并没有对他的癌症进行任何治疗，因为他病情的恶化，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，只能放弃治疗。于是，岳父就这样平静地躺在床上，一天，又一天。癌症晚期是很疼的，但我们感觉好像他的疼痛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厉害，那么剧烈。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一声呻吟。现在想来，其实并非不痛，而是他总怕亲人难受，特别能够隐忍，所以实在很疼的时候便忍住——这是我们根据他的性格分析的。他总是一个随时为别人着想的人。

五国事

只要稍微有精神，他就和我聊天，他问晴雁怎样——他最疼爱晴雁了，我说晴雁还好，就是很忙。然后我给他说了晴雁最近在忙什么，说：“晴雁现在忙得来双休日都在加班，但她有空一定会来看你的！”他马上说：“叫她别回来，叫她不要担心我。”

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看书看报，电视，但他依然关心着这个世界，所以见到我，便急切地问我许多问题：“叙利亚局势现在怎么样了？”我说：“联合国最近又通过了一项关于叙利亚的决议，中国、俄罗斯、古巴、朝鲜等国投了反对票。”他点头，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。

过了一会儿，他又问：“中央新的领导人定没有？”我笑了：“十八大还没开呢！”他说：“习近平应该没有问题。”我说：“嗯，应该没问题。”他又说：“总理估计是李克强吧！”我说：“可能。”他说：“今年美国大选，俄罗斯大选，刚刚也门也大选了。”过了一会儿，又问：“王立军的事后来又怎么说的？”我说：“最近没有说。中央正在调查。”等了一会儿，他又说：“伊朗还是那么强硬。”我说：“是的。对西方软硬兼施。”他说：“你看，我注意到，西方谴责伊朗只说伊朗的核问题，从没说过伊朗的人权问题。”于是我又和他讨论伊朗问题……

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天下。哪怕他明天离开这个世界，他今天依然会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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